生宿

溜之大吉@信巫人

记一次乘车经历

我在公交车上站着。黄昏摆着一张不柔和的脸从窗户外仇恨地走过。车厢的空气里浮沉着方便食品和灰尘味。

开了一会,公交开始提速。我身体一晃,抓着吊环的手不知怎地松开了,这一下差点扑在面前的人身上。那个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,很快又垂下头忙自己的了。

车窗外的黄昏被什么阻碍着不能看见,只剩下黏稠而阴郁的令人窒息的黑暗,蛞蝓一样摇摆着肥硕的身躯蠕过。在张望的时间里,我的智能机屏幕蓦地黑了下去,映照出两只呆板的眼睛和一张微张的嘴。

车厢里很静,死寂,没有交流的声响,甚至也没有人与人的对视。我不知道过了多久,那片使我难受的黑暗才褪去,就像它来时一般突兀。它是怎么走的呢?渐隐的黑色被若现的光亮费劲地推开,那光亮也像蛞蝓似地爬过窗玻璃,一些闪烁的斑点落在某个瘦成一张皮的男人的眼睑上,就像蠕虫的半透明排泄物。

我实在忍不住了,捂住嘴干呕起来。

 

“你为你的想象力发愁,不是吗?”

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个少年,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。他看上去很奇怪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可能是因为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,既没有包,也没有电子产品,朴素的着装上居然没有一个口袋,令人猜不透他乘车的去向。

另一方面,他的眼睛明亮,透出一种强大的自信力和令人信服的坚定;然而他的眼角却丧气地垂着,好像……还有一点淤青,额角发紫,映出一种恰恰相反的颓废厌世感。这个人从外貌细节体现出的特异之处暂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。

他很快再次开口了:“我想你什么都不记得了,是吗?”

“啊……记得什么?你是谁?”

“你看那边,”他没有回答我,指着一旁的车窗说,“你看这,是不是缺了什么?”

“有吗?”我看过去,才发现靠窗框处少了什么。

“没有安全锤。”他帮我说了出来。

说实话,公交车上的安全锤,已经基本丧失存在感了。那有着年轻气盛特色的红色也变得又灰又淡,用手去拂估计弄得一手灰。

他露出了一个坏笑。于是我问:“为什么?”露出这种表情的人,多半就是要别人问他为什么,我想顺着他就行了,免得麻烦。

没想到他理都不理我。

“你再看那边。”我不耐烦地跟着他的手指转过脸,听他说道,“车顶的窗户打开着,我不知道这叫不叫窗户,啊,就是那个,正好可以容下一个人进出。”

“谁会在现实里爬那个东西?”我觉得有点荒谬。

“我们。”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模一样的坏笑,“我们三年前才爬过呢。我就说你不记得。”这是他第一次回答我的问题。

 

“三年前?三年前我还在忙着中考!”我惊呆了,打从心底不肯相信这个家伙。

“那你今年是在忙着高考咯?你看,你又向我泄露了个人信息。”

“我以前泄露过?”

他露出了思考的表情,很快又说道:“你喜欢你们班英语课代表,那个姑娘个子很高,却每天戴不同的可爱的发卡,有时候是一串蜜糖色的珠子,有时候是闪闪发光的流星。

“你期中考试语文考了全班第一,原因是一直属于弱势的作文突然写好了。你写了自己去年夏天去世的爷爷,但隐隐地觉得人死后还被讨论是件很难过的事。老师向你要答题卷去展出的时候,你已经把它撕毁了。

“按理说,准备高考的考生不应该经常外出。但你知道自己必须去一个地方,就在这辆公交车的终点站。你有一件无法释怀的事情。”

黄昏正在变得浓稠,像一团搅拌着的米糊。车窗外流动着华灯初上的夜景,商铺门口的led光映射在他的脸上,恍惚间有种风一样的透明感,正是叙事的好氛围。他却没有像我预想中那样讲个故事,而是戛然而止,从我一开始没看见的外套内里的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。

香烟的牌子很烂,但我听说过的牌子也不多。一番吞云吐雾之后,他开始剧烈地咳嗽。我都忍不住帮忙拍了拍背,他抬起头,带着一点笑意看着我的眼睛。

我又找到了一条他的奇怪之处:尽管他的嘴角没有弧度,两腮没有被向上拉扯,只有似乎生来就是弯弯的眼睛,就像“^_^”这个表情,给人一种时刻在笑着的印象。

他用他年轻有神的弯弯的眼睛对我说:我知道你的差不多所有事情,可你丝毫不了解我。我以为他的眼神里会有得意,但是没有,有的只是一层清淡的悲伤。

“唉,继续蒙着你也没有意思了。”他说道,原来他还是有自觉的,“是这样的。我也有无法释怀的事。我也要去终点站。

“在公交车开动后不久——大约就是你刚才栽跟头的那个契机——,车祸发生了。我们的公交车轰地撞上了隧道内壁,一些巨石、灰土和玻璃渣落了下来,很多人死了,更多人因为重伤而在不久后死了。

“但是你我没有死。我们就像孤独的幽灵在这片走不出去的黑暗车厢中沉默着,有点幽怨,还有点无可奈何地盯着彼此。

“最后你作出了决定。你看见了那只安全锤。你用它砸碎了车窗,过了一会,又把我一起拉了出去。我被灰土味呛得说不出话来,但已经决定了要靠自己救你出去。”

 

原来我们还是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同志!真令人感动!我的脑子里登时蹦出了这两句话。

“这根本就是扯淡。”我以理科生的冷静说道。

“唉。”他有点忧伤地叹了口气,又好死不死地开始吸那口烟了,好像在回忆一个死去的女友——或者把自己赶出家门的老爸一样。过了一会,他挺认真地说:“我知道你不信。当然啦,你可以不信。可是我觉得,不把这段时间的事说出来,就这么死掉,挺孤单的……”

“死掉?”我捕捉到了这个敏感的词。

“是啊。忘了说了,我在使用能力的过程中会消耗自己的生命……”

“能力?什么能力?”我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有点中二的表述。

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:“停止时间的能力。我没有和你说过吗?”

“没有。我敢保证。”

“好吧。”他干巴巴地说,“我一直留着这个能力,想高考的时候用来作弊呢。我很能忍,之前都没用过,嗯……是没怎么用过……所以高考那天我可以睡个懒觉,到了考场,把时间一停,就可以走来走去看别人的答案了。”

“卑鄙!”我下意识地说道。

但他一脸无所谓地说:“我也觉得。不过,反正也没机会了。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在乎高考,这只是个玩笑,你知道的。”

我知道?不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这个人对我而言完全是个谜。在他的世界里我是生死与共的好友,在我的世界里他只是个公交车上自说自话的陌生人,还有点像个冷静的神经病。要知道,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神经病就是冷静又思路清晰的神经病了。

我没有回应。

 

“现在我快死了。”他说道,“我还会时常想起你说的话来。”

“我说了什么?”我问他。

如我所料,他并不会回答我的问题,而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自说自话下去了。“唉。”他又在叹气了,他一叹气就会吸烟,一吸烟就会呛到自己,“我们坐在隧道里,看不见月亮,两端的出口都会石块封住了。除了我们,就是尸体。”

“真瘆人。”我说。

“是啊,很瘆人。可我们做过更瘆人的事呢。”他笑着说,有些烟灰很不卫生地掸在了地上。

“天哪。”我连忙说,“那你可不要说下去了。”

 

“是的。我不会继续说的,可能你忘记了会更好。”他轻声说,“真的……很可怕……”

“天哪。”

“算了吧……”

“你在干什么?”我问。这个不知姓名、不知来处、不知去向、不知命运的他,用弯弯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我,一句话也没有再说。

大约过了几秒。三秒?五秒?七秒?反正不超过十秒。他像屏息了半分钟似的,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了十倍。他形容枯槁,连身上的颜色都褪去变淡了,像被拖进ps里羽化边缘又高斯模糊。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。

“我还有点能力。”

“所以呢?”我的心里只有不安。

“啊哈。”他说,停顿了一下,“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你五分钟。是不是很害怕?”他的语气里有点得意,有点满足,还有点自嘲的味道。这时他的烟已经灭了,消去了红热,在两指间颓靡地垂着烟屁股,吐魂似的吐着白烟。

要是平时,我一定会甩头走掉,拿起五三,再也不去理任何神经病的自言自语。但是现在,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些无法否定的东西。就好像他所说的那些话,我既没有印象,也没有理由去相信的东西,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一样。

我说过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,却带着颓靡的气质。我还有一肚子的问题,但不打算去问。大概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。

“没有时间了。”他低声说道,“我现在就要死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这真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受到回答的问题了,我想,但还是重复说道,“为什么?”

他果真没有回答。消失成了一团烟雾,一片灰蒙蒙的气体,最后完全消失,只剩下一截烟头很不卫生地落在车厢地面上,看上去孤独又窘迫。

竟然没有一个乘客很困惑地看我一眼。

 

终点站到了。我深吸一口气,走下公交车。一片五彩缤纷的晚霞在天际升起,笼罩住我的全身。我使劲看了看前面,几乎就要窒息,但还是抬脚走了过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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