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宿

溜之大吉@信巫人

怀念

去年7月



我看见一只死燕子从窗前落下去。

当我缓过神来,才发现,那并不是一只死燕子,而是傍晚变成了黑夜,一天最后的阳光从窗前落下去。

“你的手指很凉,帕克里克。”爷爷说。

爷爷已经陪伴了我十五年。十五年,已经是十五个春天,十五个夏天,十五个秋天,只差再度一个冬天,就能完成十五轮的季节更替。现在,他的目光已经非常老了,就像他的呼吸那样老;当他开口说话时,灰尘会从鼻息飘进空气里。

“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过了一会,爷爷干着嗓子说,“帕克里克,你想不想听个故事?”

 

 

灰尘是这样说的:很久很久以前,久到人们仍然相信精灵,相信他们带来的好运;久到精灵仍然爱着人类,爱着他们的笑容和声音;久到自然仍然包容生命,包容他们的喜怒悲愁与声色气味,包容一切落进泥土而消融的故事。

其中一段故事是这样的:一位长寿的精灵被困泥中,一名年轻的人类拯救了她。他用那勇莽热情的双手将她拯救;他用那娓娓道来的传奇故事将她拯救;他用热情、赤诚和真心将她拯救。而她,她是多么爱他啊。

但这爱的火苗,只一触就熄了。人类是短寿的人类,他年轻便死去,而他的恋人与孩子,将他的遗体放在小舟上,用白色的鲜花与透明的泪水装点,在黎明将至时顺水推远了。

精灵感到非常沉重。精灵本来比风还轻,此刻却这样沉重。但她疯狂地飞着,把翅膀几乎飞断了,身体几乎粉碎了,喉咙几乎撕裂了;那样子,好像把自己毁灭了,就可以换年轻的爱人醒来似的。

在暮晚时分,精灵回来了;她周身有一层潮湿的水汽。

“我会照顾你的。”

人类的孩子说道;他用手托住了她,一连将她的绝望、悲观和水汽也笼入掌中。

 

精灵从此住了下来。这户人也从未搬出过,因为精灵常在的地方便是人类的福地;而她不愿离开。她施用极高等的魔法,令年轻人的后代统统交上好运。有的做了大臣,有的在舞池被王子赏识,成为高级军官,有的获得意外之财,有的则与王国最美丽的女人结婚。

但,精灵也无能为力的是,尽管这些后代都有着一帆风顺的人生,却总会在三十岁前结束生命,原因不一,无规律可循,也便无法预测。

精灵唯一能做的,就是以削减自身寿命为代价,不断地使出眷顾人类的魔法,将那与她寿命同样漫长的思念延续下去。好像这种抽象的思念,会在时间中沉淀成具象的物体,化身成为熟悉的人,在凤尾花梢叫她的名字;即使她没有名字。她就是自始而终,抱着这样渺小的期待而活的。

她称呼每个后代为“帕克里克”——毫无疑问是她爱的人的名字;她将传奇故事娓娓道来,将那热情、赤诚和真心,以完全忠实的程度,传述给每一代人;每夜梦中,她都使用魔法,令自己回到那黎明舟中死去的年轻的人影身边。她从中得到无限力量——不可名状的、支撑生活的力量。

当黎明当真升起来时,她会感到一阵短暂的急促;她会落几滴眼泪。与人类的眼泪相比,这水滴太小太轻,很快就消失不见。因此世间许多人类误以为,精灵是不会哭的。

 

不知过了多少年。种草莓的人家开始种苹果,雨露多的地带竟出现了干旱,口口相传的故事要么流失人间,要么寄居于纸面之上,灯笼比夜明更早地照亮精灵的寂寞;当她惊异于人类以短暂寿命所造成或偶然形成的改变时,世事已经比她更早地向前跑远了。她就像当年追不上爱人向死亡奔跑的脚步一样,怠惰地逗留在精灵也日渐减少的年代里。

为什么精灵会减少?因为精灵就是信仰。人类更加信任自己,信任物质,信任一切非信仰的东西,也就更少地信仰精灵了。精灵在这时代漂浮无依,只凭借这一户人家的相信而活。

眼看少年就要二十岁了,精灵的心开始狂跳。她必须让他在死前婚配生子,才能继承她的爱。但这听起来,似乎,非常的自私。有时精灵会为这想法的自私难堪,几天不愿睁开眼睛,一直住在爱人死去的梦里。但醒来后,她又不得不这样做。

 

那少年却无论如何不肯出门。他已经受到眷顾,拥有无穷的智慧,通晓古今,预知未来;但也因此,他是这么多年轻人中,最痛苦、最忧郁的一个。

“你听,精灵,是海的声音。”一天夜晚,少年说,“潮水的涨落是因为月亮,月亮却无意这样做。月亮索要的,是陪伴一整个星球,潮水不知道,还在为月亮兀自澎湃。”

精灵不知为何脸红了。她感到恼火,好像心口被戳穿,流出了脓液。

“你想说这是不值一提的吗?”

“不。”少年说,在潮声里,他的声音那样遥远,又秘密,“我认为这是伟大的,甚至是十足可爱的。”

精灵轻轻叫了一声。

“我认为潮水是可爱的恋人。因此当我听见她的喊声,看见她在夜晚映照出月亮的晴朗影子时,我都会悲伤不已。”

巨大的光圈落在他头顶,小小的微风旋起了他的额发。精灵俯身吻了他的额头,他却慌张地说:“精灵,你在哭吗?”她的心顷刻像被闪电击中一样,又惊恐,又恍惚。她张开嘴唇,焦急地发出无声的呐喊,她大喊道:帕克里克!啊,我亲爱的帕克里克!……

过了一会,少年对着海面说道:“我认为这是爱情。”

 

 

精灵的寿命原本如此漫长,可以将宇宙天地耗尽,与无穷同归于尽;但不断的消耗,使她只能长寿到见证一个文明古国的衰落;而突然燃烧的猛烈的情感,则加速了这一过程。现在,她已经离死期不远了。

精灵快死了。

她的梦里第一次有了新的内容。她开始幻想。她想象自己如何举办葬礼。只需要一个人就好,将她放在一片叶子上,或者包裹在一滴露水里,或者埋藏在泥土深层的植物根茎旁……这胡思乱想空前爆炸,竟使她得以亲吻到活着的新鲜感。

是啊,时间太漫长了,反而像死去一般;时间被压缩,却如获新生。是什么造成了这?精灵不知道,可她觉得幸福时常到来。在黎明升起,看见窗外少年的身影时,在夜晚月出,映照于弯曲的水面之上时。这许多短暂又微妙的时刻,她都会感到幸福。

可这幸福也伴随着损失。她将失去许多东西……她是这样想继续活着啊!她多么想,多么想成为幸运的象征,对爱人的世世代代永久地普照;她多想被爱啊,希望有人吻她,拥抱她,照顾她,相信她,感谢她,爱她……即使她已经死去。她寄希望于忧愁的少年,又不忍在死后也燃烧着一颗自私的心。她在矛盾中滋生出痛苦,又在痛苦中空前快乐。

 

少年成为了青年。他的孩子可以去草地上玩了。

孩子追着精灵,那样子,好像无论多远、无论什么都可以追上。精灵倾慕的就是这点,是她不曾拥有的年幼的能力。

精灵老了,当她听见青年均匀的呼吸声时,感到一阵悲哀,因为她已不擅长呼吸;孩子还年幼,虽然已经学会语言,却往往不知其意,也正因此,他的心中只盛有透亮澄澈的快乐。

精灵飞着,飞着。她时时想道:假如她能成为一个小孩子,一个花苞,一个胚胎,一个崭新而闪烁的东西,那该多好啊。但是,那又是一种巨大的损失。相较而言,还有于她更宝贵的东西——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换取的。

青年曾说:“并不是人类信仰精灵,而是精灵组成了世界的信仰。”

“帕克里克,这是什么意思?”他的回答被裹在潮起的喧声里,显得模糊又遥远。

 

精灵快要死了。

她躺在草地上,合上了眼睛。

当她睁开眼睛,是在孩子的手中。潮落的声音贯过两耳,青年的目光穿过她的皮囊和脏腑,直击内里。她的心怦怦直跳,然而渐进高潮后的尾声。

“这是不由分说的,全身心投入的,不顾一切的,毫无保留的,完全秉属于年轻内心的——这样的一种爱情。不是潮水,胜过潮水。这好比烧焦整个月亮,是一种单方面的十足动人的爱;同时,也正因此,显得有些疯狂,只有人类——短寿而盲目的我们——才会抱持的恋爱观。你怀念的态度与其说是自我奉献,不如说是自我实现。几百年来你已经不是爱当初的年轻人,而是渴望变成人类,成为燃烧月亮恋爱的生物。

“你的情感比人类来得漫长……爱的煎熬更是同样。我同情你,也同情你的悲伤。因为我相信精灵,就像相信这世界智慧的核心。许多年来我为清醒而痛苦,也为……爱着你……而痛苦。我在思考,人类通过遗忘保护自己,精灵却如此不擅长遗忘,从这点上看,难道你们是劣等生物么?……我想并不是。

“哪怕是精灵,也少有谁能像你这样。你并不仅仅是个执着的爱人。我亲爱的,你到底是谁——?”

他的双眼比任何历史更加闪烁,“我想过,你是赏赐。你是补偿。你是一种象征。你实际不存在,你是某人用来表达某种事物的工具。你不可捉摸,却因此倍显神奇。你也许是真理,一种真理的表现形式,连创造者都不明白的东西……”他的声音逐渐变高,变宽阔,变得没有边界,随着这潮浪翻滚,狂热又躁动,激烈又冲突,最后归于平静,成为无数柔情,他几乎想要吻她,在一瞬间,在那片刻,却终于没有这样做。

“我一直思考,却没有答案。”

她想起海边的青年的话,脑中昏昏沉沉,好像荡起了盛满月光的水。这月光被水捣烂了,破碎了,散失了,消弭于此。

 

老死的精灵坐在年幼的孩子的手中,一千轮季节更替的载体即将成为灰烬;她再也看不见她守望着的许多未来,她终于失去了她永恒的生命,她无力也无法回答那个永恒的难题。

她只好轻轻地说:“请你记住我吧。请你把我装饰在梦里,夜夜来寻我;请你把我深藏在心里,时时挑动;请你把我忘记在头脑深处,以免负担过重;请你在忘记我的同时记住我,令我的等待不被辜负,灵魂可以安息。”

那许多的灰烬进入青年的鼻息之中。他生了一场大病,却活了下来,并达到人类的高寿,只是呼吸常常浑浊得奇异,宛如一个从坟墓里爬出的执着的死者。

“我是多么信仰你呀。”青年说,“可像你这样永恒的东西,却只在我面前出现一瞬就走了。”这一声,不知道是说给风,还是说给了谁。

 

“他将她葬在白雪里,那个冬天很快就过去了。”
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爷爷已经坐下,弓着背,低着声音叫我的名字:“帕克里克!啊,我亲爱的帕克里克……”

突然他陷入一种沉默。可我却觉得理所应当,好像他已经等了很久,终于可以彻底地沉默,不用说话,更不用思考,永恒的宁静,带走了我的爷爷,和他的永恒思考与无限疲倦。

当他叫我的名字时,一种轮回感击中了我,像闪电。

 

我看见一只死燕子从窗前落下去。

当我缓过神来,才发现,那并不是一只死燕子,而是爷爷的生命落了下去。

“你的身体很凉,爷爷。”我摇着他的胳膊,可他没有回应我。

许多灰尘从他的耳鼻口浮了出来,去到窗外。室内登时变得温暖起来,一种催眠的气氛令我开始做梦。

在梦中,我见到一位神灵,穿白色长衣,戴金色头冠,站在巨树一侧。那一刻,我想做的不是虔诚跪拜,反而是上前拥抱。这奇异的怀念感觉使我萌生了一种冲动。好像有什么穿透了时间,这叫我十分困惑,却也沉溺其中。

神转过脸来了;神向我微笑致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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